2015年11月6日

會澆水的眼睛

廿五歲之前,也就是我還未讀戲劇治療之前,一直覺得跟世界格格不入。
沒有跟小學同學建立牢不可破的長久友誼。
中學整個過程,雖然有些風光有些出風頭,老師寵師弟妹愛。但其心裡一直感覺被同級攻擊單打。
到大學,長期處於自卑狀態。眾所周知,我所讀的新傳系極難入。會選選此系的,不但成績彪炳,而且能言擅辯,樣樣皆通。我到今天都懐疑,我是全系六十多人中,最後一名擠進去的。三年大學生活,我都是踮起腳尖,勉強充胖子過的。
後來入廣告行業九個月,被我視為人生最黑暗的九個月。那些人的價值觀恰恰好就是我的180度相反。我整個人傻住,每天如坐針氈。
到報館做的三年,算是最為快樂。因為幾乎各自為政,互不相干。

當然,戲劇圈是我整個寂寞的十多歲的最主要支撐。我在那兒如魚得水,終能呼吸一口氣。如果不是戲劇圈子的滋養,心埋上,我大概撐不過來。然而,戲劇圈是快來快去的。大家為一個演出,朝夕相見。心靈上的肉帛相見,挖心掏肺的交心分享,卻總隨演出之夜曲終人散。大家都忙著要去跟另一群人濃烈地交會,激烈地付出。如果不是持續地跟一群人演出,心理上一直是大起大落的。

到舊金山唸戲劇治療時,一口破英語,對美國一切都不熟悉;既非心理學本科生,亦非科班戲劇出身,理論上比入新傳系,狀況更惡劣。但是出奇地,人生第一次,有了回家的感覺。為什麼每一個人都懂我?每一個人都接納我?
那兩年,終於有一種歸屬的感覺。
算命的說,我八字和名字都欠木,終生難安定,總是漂來漂去。
廿五歲那年,我終於第一次覺得自己屬於某個團體。

回港之後,一直愈走愈遂順。
不是說事業的愈走愈順利,固之然,工作是順當的,因為我已經知道做這一行是我的天命。但我想說的順境,其實是人生的愈走順遂。
我沒有過去那麼自卑、那麼多愁善感;沒有那麼怕人、沒有那麼害羞。焦慮與鑽牛角尖都少了很多。
然後,我開始有了朋友,終於開始有一些會想建立長久友誼的朋友。身邊明白和接納自己又能一起行的朋友愈來愈多。事實上,我是廿五歲之後,才第一次對「朋友」及「維繫友誼」有了感覺。

我曾經想,是治療與整理發生的作用。
因為我站得更穩了,所以終於可以向外交朋友了。
但,
你知嗎?
我最近發現,
事情未必是這樣啊。

這些年,拜臉書所賜,我有機會一一回到小學中學大學甚至另一些青少年時期一直格格不入的群體。
我回去了,一個又一個群體。
我以為自已站得更好更有自信,就不會有以前的那種憋扭與不自在。我以為自己可以像在我現在認識的朋友圈子裡一樣,比較容易地做自已。








回去那些團體裡,我發現自已跟廿年前一樣,手腳不知往那裡擱,但覺說什麼錯什麼,連靜默也是多餘。我在他們眼中看我自已。天啊,我一樣看到那個笨拙詞窮羸弱蒼白的自己。
當然,因為這些年的努力修行,總算養了些微底氣,不會像以前般一擊即倒。但還是被如此的困窘,大大地嚇了一跳。

我急往這些年認識的朋友圈子浸泡一下,在她們眼中又看看自己,不是說一定很自信自在,但起碼不是自慚形穢自愧不如的。

原來,人生頭廿五年,我所感到的落泊孤單,像世界欠了我般的狀況,除了是自己獨個兒的問題,也跟我在自己圈子中的朋友眼裡,看到了一個怎麼樣的自己有關。

忽地想起,我人生得到最大最長的心理治療,其實來自黃士鈞李泓夫婦二人有一两年的時間,持續用他們帶魔法的眼睛看到我的好。那些美好,如被日照,慢慢成長。而我,緩慢地就把這些本來沒有被看重甚至沒有被看到過的美好活出來。說起來,他們的眼,如有神力。彷彿金睛火眼看著泥土裡那不值一提的小種子,種子隨即啵一聲爆出小苗,心靈的生命由是有機會茁壯成長。
如果今天的你,有被我點點樹蔭遮過一些烈日擋過一些風雨,那是因為當天黃氏夫婦用眼睛給我澆過水施過肥曬過太陽,方有機會破土而出。

原來被怎麼看見,會成就一個怎麼樣的人。
這個發現,這個懂得,將影響我的治療(和我的人生)(和我的教養觀)。

沒有留言:

發佈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