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10日

美醜對錯好壞



我是後來才發現的。
原來不少創作性藝術治療師,都會在工作坊或團體帶領之始,先強調創作性藝術治療中的藝術創作,沒有美醜對錯好壞之分,重要的,是表達自己。
那時候,覺得這樣開始一個工作坊非常不錯。也就曾挪用這個開場白。

但也不知道為什麼,說著說著,自己覺得自己這個開場白,說得有點多餘,說出來有點不太屬於自己。於是,後來又沒有很堅持這個開場白。

直至有一次,一位經常跟不同人合作的社工跟我說,
她總聽到用藝術來作治療工具的助人工作者說,創作沒有好壞對錯美醜之分。但是,不知怎的,整個過程就有不斷感到被評價、被看低的感覺。惟恐做不好、惟恐做不到。
但是,她說,在我身上看到我對參加者的戲劇創作,真的沒有美醜對錯好壞之分,所以在我面前可以很放心的創作。

是因為她如此清楚的表達,我才弄懂為何我後來就不再說那個開場白。
因為,我心裡壓根兒就真的沒有那份美醜對錯好壞之分。
根本不用說,參加者自然就會感受得到。

或許因為,我不是學院派出身的演員。
沒有被一個老師去評我的演技是甲等還是丁等的經驗。
幾乎每次演出,都是有觀眾喜歡你,有觀眾不喜歡你。
很少是一面倒的。
大概沒有被如此評估過,所以也沒有要評估別人的想法。

或許因為,是戲劇吧?
曾有一位演員朋友跟我說,他跟舞蹈出身的女朋友聊過。
舞蹈考試本身有很明確指引,轉幾個圈,停下來有多穩定,就決定你過關否、升級否。清楚明白、高下立見。
但演員,要怎麼考?每個角色不同演法、每個人的本質又不同、根本沒得比。
梁朝偉演得較好,還是黃秋生演得較好?
也得看什麼角色吧?
戲劇,大概就比較難跌入那個美醜對錯好壞之分的陷阱。

而且,我又真的是一個非常不愛對錯立見的事情的人。
(所以數學成績一直非常差)

像上個星期,兩個頑皮的小男生創作一段默劇,要讓大家猜他們在默劇中吃的什麼。
在很多很多提示之後,我們才看得出那是薯條。
我想要指導一下他們,怎麼做才更像吃薯條。
面對兩個很聰明的小男孩,我以提問的方式指導。
我問:「為何吃完薯條入屋不用坐車、不用坐電梯、不用開門,就能進屋?」
(因為演默劇是演得愈仔細,愈能帶領觀眾)
其中一個男生想了一想說:「因為住村屋,一打開門便是麥當勞。」
另一個男生更補充:「如果你問我為什麼不用付錢,那是因為爸爸在麥當勞做,他會幫我付。」
我頓了一頓,由衷地說:「這答案真的很有創意啊!我欣賞!」
另外一個小男生,不可思議地看著我:「我第一次見到導師在看到我們駁嘴時,還稱讚我們的。」

我哈哈大笑。
他們又不是要去當專業的默劇演員,演得好不好非常次要。
但是有創意、懂轉彎、會回應,卻恁地有用。
當他們給我解釋時,我看到的,不是對抗,而是用語言繼續他們的創作。所以我欣賞。
但也因為我由衷地欣賞這些小事情--小得他們覺得不可思議的小事情,所以孩子們總是很放心在我面前天馬行空。

沒有美醜對錯好壞,不是口號式的空話,它實現在治療師細微的態度上。

2012年8月7日

直指月亮


事情發生在2002年,於舊金山讀書那段日子。
我們一行五人──黑人、白人、亞洲人、男、女。從三藩市驅車往新墨西哥參加周年會議。

披星戴月十多個小時,五人之中,當時就我一人沒有車牌,責無旁貸只好當說話員,免司機打瞌睡。
我跟開車的黑人愛美麗東拉西扯,什麼話都說盡了,抬頭一看月亮高高掛在頭頂,就說了一個關於月亮的經歷。

小時候,大概是小學的年紀吧。有一次跟家人去宿營。晚上牽著媽媽的手走在小路上。忽地見到月亮便興奮的指著說:「媽媽,月亮呀,你看,月亮呀。」
豈料媽媽非常認真的跟我說:「不要用手指指月亮,要不然月亮會來把你的耳朵割下來。」

我立刻陷入深深的恐懼。
因為,我......亮。

換言之,月亮是要來割我的耳朵的了。

小小的我,太害怕了,已經不敢再問任何問題。
例如,月亮沒有手,它如何割我的耳朵?它用什麼來割我的耳朵?它會何時來?等等的問題。

那個階段的我,不但非常相信神秘力量,而且那還是媽媽告訴我的,所以我一點懷疑都沒有。
剩下的,只有恐懼。深深的,無法言喻的恐懼。

於是,每一晚睡前,我都怕得不得了。
我向月亮道歉,我跟它求情,我祈禱。
我總用被子小心奕奕的蓋著耳朵,希望這樣,月亮就沒有那麼容易把我的耳朵割下來。

每天早上,我一醒來便摸摸耳朵。
幸好,還在。
一天又一天,都還在。

但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發現耳背出現了割損的痕跡。
我陷入更深的懼怕中。那刻,我自己想出來了,月亮是要以每天割一點的分式,把我的耳朵緩慢地剁下。

我進入更深的懺悔與祈禱。
每晚如此。
也因為這個經驗,我明白到當小孩深深害怕時,是說不出來的。
於是,每晚入睡都變成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每個夜,都顫抖著入夢。

當然,日子一日一日過去,我的耳朵還在。
慢慢,那難過的日子亦漸行漸遠。
不變的是,每當見到月亮,我仍然不會指著它。

然後,很多很多年之後的有一天。
我已經長得夠大了,知道月亮不可能來割我的耳朵之後。我跟媽媽說起這件小時候的事情。
誰知道,媽媽竟然跟我說,
她小時候也試過直指月亮,然後外婆跟她說如果直指月亮,就要被割耳朵的。然後,媽媽原來也曾摸到過自己耳背的刮痕。

故事說到這兒。
我本來就當作一個誇代奇異經歷來完結。我想,外國人應該就喜歡聽這些東方小傳說嘛!
豈料,一直很認真很安靜地聆聽的黑人愛美麗,聽罷肅然地把車駛停到一旁。
她轉過身,雙手用力地捉著我雙手,眼睛直直的看進我眼裡,說:「Adeline, promise me, don’t pass it to your daughter.
那全身顫動感覺,我都現在都還記得。
文化衝擊有時候是美麗的。她看到我一直沒有看到的東西。

應該就是那句話,為那兩年的供讀定了調。
讀那麼多書,原來為的就那麼一件事──上一代無意識地傳承下來的憂慮與恐懼,我們帶著意識割除,讓下一代可以更自由地當自己。
當婆婆告訴媽媽這個傳說,她應該不是想恐嚇她的。
當媽媽告訴我這個傳說,我猜也不是立心要恐嚇我的。
如果黑人愛美麗沒有說那句精闢有理的話,我很有可能胡里胡塗的,又把這個傳說無意義地告訴我女兒,讓她承受不必要的恐懼。
但因為黑人愛美麗那句話,我整個人彷彿就被點醒了,重新活了過來似的。

那時候,我還沒有女兒。
也不知這個懂得會如何發展成生活。
到如今,女兒來了。我又想起了她的話。

從那時到現時,雖然我懂得的東西多了一些,明白的東西多了一些,但有一件事從沒有變過──我始終沒有直指過月亮。

好多個夜裡,我看看女兒,又看看月亮,我暗暗知道這中間有一個很重要的儀式──我要在她面前,直接指著月亮,說一次:「你看,月亮呀。」

知道與行動之間的距離。
接近一年的時間。
上個月,我在她面前,指著月亮,說了一次:「你看,月亮呀。」
於她,小事。
於我,大事。
三十多年來,第一次。

截斷無意識無意義的詛咒──一件接一件。
腦中翻開很多事情。


孩子,我心裡常常暗暗祈求,
希望,你的世界不會因為我而變小;
但或許,我的世界會因為你而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