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6月1日

看環境劇場《誰又缺席了》


我第一次覺得環境劇場好看。
一個有關學生自殺議題的戲。

其實,這半年來,不同人不同機構找過我傾談學童自殺有關的戲劇演出。
難呀。
如何避過不要讓人覺得沒有想過自殺的年輕人,看了後反而有了自殺這個概念。
不過,想想,其實自殺只是最後一個動作,重點是要搞清楚,年輕人幹麼要去選擇輕生。
不搞到「自殺」,沒有人會看到問題;但是若果連番學童自殺個案,也無法令大人去正視問題,自殺的,就真是枉死了。
誰又缺席了的圖片搜尋結果
上星期去天水圍天比高看了環境劇場《誰又缺席了》。以探討青少年自殺為背景,呈現了年青人最切身的幾個難處:學業壓力、網上欺凌、人身攻擊、父母期望、家庭問題,同性戀……
網上欺凌和同性戀兩段特別有意思。這兩段,屬於新世代。我們這些家長,年輕時完全沒有(或比較少)經歷過。
導演羅靜雯說:「劇本不是我寫的,大部份是年青人寫的,我那裡寫得出來?我只能作技術上的指導。」
一個多小時,真摯得動人,真實得沉重。但是,卻不絶望。不知道羅靜雯下了什麼魔法,她令觀眾(豈碼我)一直看,腦筋一直轉,出路可以是什麼。

其中一段戲,有個青年自殺後,身邊人怎麼看青年的自殺成因。結果,老師認為是家長不夠關心學生、家長認為是校園欺凌問題,同學認為是老師對那位學生要求過高……
或許,原因正正是並不單一。如果其中一方面有給出關心,只要有一方面是溫暖的,可能已經有所不同。

但關心要怎麼給呢?

另一場戲,有個同學上前關心。但是受傷中的同學收不進去。關心的同學不得其門而入,老羞成怒,放下難聽的說話,忿而離去。
關心過度痛苦的靈魂,其實真心與技巧需要並存。

曾經,一個中學生處處為難我。我不討厭他,因為知道,愈難搞的學生,心中的傷愈深。有一次機會,我坐下來聽他說了家庭狀況。聽呀聽的,我忍不住說:「你實在太辛苦了。」
誰想到他聽了我這句話之後,觸動得淚流滿臉。他說,雖然之前也有不同社工醫生教友跟他說過這句話,但他都覺得那是照書讀,沒有感情的句子。而當聽我說的時候,第一次感覺有人發自內心地與他一起。

真心,首先很重要。
而,聆聽,也要學習。
太多人,在受傷的靈魂面前,太急於給意見,太急於安慰,太急於分析。(尤其是大人對著小孩時)其實,那只會嚇跑他們。好奇地聽,讓孤單的心被陪伴。他們像在冰天雪地中凍僵了,要解凍,急不得,你抱著他,他也只能一度一度很緩慢地暖上來。因為不習慣,他們會反彈。也可能,在雪地上被熊嚇過,他不確定你是不是披著人皮的熊。他小心翼翼,要試你,可能甚至抓傷你。他試你的時候,不要被嚇跑,你繼續靜靜地在那兒。緩慢地,你才會有機會繼續聽。

陪伴。有質素的。如此欠缺。



每一段戲最大的共通點就是孤獨。不但沒有人懂,有時,還被落井下石。
讓散居各個暗黑角落的孤單孩子,看見他們旁邊同樣有一顆顆寂寞的靈魂,會不會是一個出路?

這些年,我輔導過不少年輕人,自殺不遂的、輟學的、抑鬱的…一邊看《誰又缺席了》一邊想,要是他們有機會看看這個演出,他們會不會不再覺得那麼孤單?如果他們有機會演這樣的一個戲,借用戲劇去發聲,會不會就已經是一個出路?
真正地認識自己、誠實地表達自己,繼而活出自己的味道,是活下去很重要的動力。但老師沒有教、父母沒有做。因為,整個社會都沒有跟自己誠實。學校很努力請大家抑壓自己,成就他人;忘記自己,滿足他人。鮮少有人跟孩子好好示範,什麼叫忠於自己。
跟內裡真實的自己愈行愈遠。其實就很像靈魂都已經被你捏死了,我只是花力氣拉我的肉身去接近我的靈魂而已。
其中一個角色自殺前說,我什麼選擇權都沒有,出生也不是我選的,那死亡,我總可以選吧?
單一價值觀念的社會,給過年輕人什麼選擇權呢?如果讀大學、賺大錢、買樓是評價一個人唯一的價值,年輕人有過什麼選擇?

戲中有個角色,叫官員。
他模仿官員們在遇到學童自殺問題後的官腔反應。
那是很神奇的經驗。
平日,官員官腔可以令我立刻全面關機,原來我根本沒聽到過他們實質說了什麼。
但這位演員內裡有情有義有愛有幽默感,不夠似官員,卻,反而令我第一次聽到了那些話。
我發現,用理性去分析那些話,其實不全錯,也是有道理的。譬如,「生涯規劃」也不全然無聊。但當官員以名字去搪塞,以藉口去脫罪,我們實在沒有辦法平靜下來去想事情。「生涯規劃」的背後,說的其實是尊重每一個生命的獨特性,讓每一個個體可以在社會中展現自己。但我們從官員口中聽到的,其實是如果讀不到大學,還可以讀什麼才有機會回到單一價值那個成功之中。唉!那也沒有辦法,他們在那個成功之中得益,沒有辦法想像世界之廣?。讓太成功的人去想像邊緣的人,緣木求魚。


起初以為,戲名《誰又缺席了》說的是因自殺而缺席的學童。原來,它在控訴缺席的,是家長、老師、社會……每一個其實都可以出一分力去關心學童的大人。
一念及此,雞皮疙瘩亂起。
我,有缺席嗎?


這戲很捧、太捧,引發太多聯想和討論。
聽說他們十二月會重演,想要更了解當代學生的家長和老師要看,感到孤單的青年更要看。


攝影: Maximillian Che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