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3月23日

《媽媽聲》之後





Renee Emunah的戲劇治療,已經一直被她的Self-Revelatory Performance深深吸引。
演出也可以是治療的一部份,她說。大部份戲劇治療都是封閉式團體。但Self-Revelatory Performance說的,是拿一個自已正在整理的議題,以排演一個戲的方式去看它,然後在觀眾面前呈現。不做已處理好的,做正在處理的。更驚心動魄。
那時候,在美國用selfRe.做了一個獨腳戲。那種深層的,無法言喻的治療效果,多年不散。
我一直很想在香港發展selfRe。畢竟當初帶我入戲劇治療領域的,就是十年的舞台演出。但是,一直卻步。因為一旦牽涉演出,事情就很複雜。
今次演〈媽媽聲〉,卻是一個切切實實的self-Re。當媽媽的掙扎與自我懷疑,赤裸裸地呈演。而這個經驗最震撼的,是我不只做了一個獨腳戲,卻是和另外六個媽媽一起回顧七年來當媽媽的經歷。由構思到演出,其實有兩年之久。我們交換了很多故事。單單是分享的過程,已經有很多癒合悄悄發生。
演出前兩個星期,我跟我老公說,我夠了。意思是,我覺得最捧的已經發生。在創作的過程,我想通了很多,了解了很多。不少場口,我第一次做時,把自已也感動到不行,但是排到第十次,我已經無法再回到那種真實中。那時候,我只想快點演出完,回到我的小生活中。
誰想到,演出竟帶來極正面的回響。

劇場人說好看,甚至說暫時是2017年看過最動人的。
媽媽們說好看。我從來沒有演過一個戲,有人由頭笑到尾,也有人由頭哭到尾。我更沒有演過一個戲,有那麼高比例的人,四天之間,看多於一場。其中一些是當媽媽的自已看完,決定要帶老公來看。


劇場人說好看,我驚訝。因為我自己籌備的時候已經很擔心有媽媽碎碎念的煩躁。我很小心不要自我沉醉不要自我沉溺,我一直提自已把要說的清楚明白地表達。但畢竟整個立場來自女人,而且限於非常媽媽的觀點,所以莫說劇場人,我連男人及不是媽媽的女人,都不敢叫來看。
劇場人說好看的是一種真摯。
我忽然想起,過去八年我不但沒有演戲,也不太有看戲,但卻不覺得有太大損失或遺憾,或許其中有這樣的一個原因。
貼地的戲,就是好看。
十多廿年前,7A的巴士系列,糊塗戲班的知識分子角度,還有很多大大小小的業餘團,百花齊放。我從不諱言喜歡業餘團。因為他們在社會裡真切的生活,他們的角度,比藝術家更貼近大眾。而且,放工還去排戲的戲劇發燒友,比開工等收錢的職業演員,有一份無法取代的火。因為珍惜因為肉緊,在台上會發光。但這些年,演出的模式,寥寥幾種,是一種可惜。而且劇場人太沉迷尋找劇場的可能性。愈做離人愈遠。我其實只對人心的可能性有興趣。這些年重演最多又最多人注意的兩個戲,好像是彭秀慧的〈291〉和黃詠詩的〈破地獄與野菊花〉。當然,獨腳戲令重演簡單了很多是一個因素。我個人認為,這兩個戲來自她們當天最真實的經歷與感受,更為重要。



是否做早上十時半那場,是在爭吵聲中定案的。有說既然做一個為媽媽而做的戲,怎可不為她們設一個早場?那些不會放下兒女出來為自已做點什麼的全職媽媽,只有早上孩子上學了,才會看戲。結果,我所有全職、freelance、輪班工作的媽媽,全部買這一場的票。還說若沒有這一場,一定看不到。事實上,我知道兩個上班的媽媽朋友請了半天假來看戲。她們不會放棄照顧孩子的時間來看戲,卻可以放棄半天工作來看戲。
那一場的演後座談會,我哭崩了。

媽媽們說好看,我整個人顫動不已。
她們說好有共鳴,她們說〈媽媽聲〉說出了她們的心聲,她們說發現自已並不孤單,她們說從中找到力量,她們說她們得到療癒。

有一個靈性導師說過,好的治療者要做好三件事。第一,精準的聆聽;第二,有技巧的發問;第三,好好說故事。
我在工作中努力練習,多年來,第一第二長進不少。但對第三,我一直生氣自已做不好。卻也是我一直念茲在茲,要好好磨練自已的。
一個人的故事,會引發更多人的故事。
我們真誠地好好說自已的故事,原來引發這樣的回響。
我幾乎忘了,戲劇就是我說故事的模式。

演出最後一天早上醒來,眼睛甫睜開,我整個人無由地狂流淚。
我在劇中的獨白,亦是全戲最後兩句,如從天而降,躥遍全身:「這個世界上還有哪一個角色,會比媽媽更緊張這個世界的未來。原來當我成為我兩個孩子的媽媽,我註定都會成為世界的媽媽。」
又忽然記起那位老導演看完我的即興創作練習後,直線我的眼睛,深沉而緩慢地說:「You always think you are small, but you can be big.
那天早上,三個我以前從來沒有想過的字忽然纏著我不放:使命感。

常常,我感謝老天送我三份禮物,教我即使無從大富大貴,卻也總算混口飯吃──一支筆,開始紮實的治療功力,和對戲劇的一點小聰明。(我以前常納悶,為什麼我會讀了communication,其實這三個東西,講的都是communication
從開始這個戲、到排演,到觀眾的回響,我才忽然發然,上天給我的這三份禮物,其實都是有力量的。

九年前,堅叔拍著我肩膀說:「凌軒,雖然你演戲不頻密,但是你的戲齡也不短了。你要帶著你的戲劇往哪兒去?」
演出前,我非常疲倦,他留言著我莫忘對戲劇的初衷,讓火繼續燃燒,等待另一個階段的開始。
當時我覺得說太大了,只禮貌回覆。
豈料演後回想這句話,深感震撼。

演這個戲的經驗好奇怪。可能我真的太久沒有演戲了,廿多年前我初入戲行演我爸演我媽的演員都來了看。看著他們,回想回憶回看當天的我,過去廿年我跟戲劇的相遇相知也被快速回帶。戲劇,一直待我不薄。
但十多年前我已經搞清楚,我喜歡的是戲劇,不是表演。
所以這八年,我雖然沒有上舞台演出,卻從來沒有離開過我的戲劇。
過去,戲劇豐富我的治療;卻原來,治療也豐富我的戲劇表演。
而這一次經驗讓我更清楚,如果我仍要做演出,一定要是我有話想說的才有意思。
對雕花的字我一向沒有興趣,文就是要載道。我想,對戲劇也是一樣。
另一個階段,火花悄悄迸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