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幾年沒有做校際戲劇節的評判了。
忽然,很想看看孩子們都在想什麼,今年又去當評判了。
看的是中學生英文組。
哇,質素之高,令人嘩然。
另一位評判誇口:「比香港藝術節的節目更精采。」
有生命力有火的作品,總是比純粹追求美學技藝的炫耀更得我心。
其中一間學校做仲夏夜之夢。演罷,我的第一句評語是:「仲夏夜之夢,我看過兩三次了,但今天,我是第一次看懂了這齣戲。」他們把此劇應有的胡鬧,發揮得淋漓盡致,我笑不攏嘴。
演員的出色已經難得。但教我至為難忘以至感動的,卻是創作學生(亦即導演及編劇)的條理分明,情理兼備。且不說藝術的高低,我實在很被他們所關懐題目觸動,引起我一波波的反思。
我去的十四間中學之中,有三個講對教育制度的不滿,三個講地球資源短缺問題,兩個講社會的不公平,一個探討抑鬱症。其中兩齣,還有因為壓力而自殺的情節。創作的同學在演出之後跟我們分享他們要訴說的題目,有的痛心流淚、有的義憤填膺、有的沮喪無助。說起來一字一句,都是力量。
雖然有人批評如今年輕人一代不如一代,但我看來,卻是懸殊拉遠了而已。可能,真的有一些年青人高分低能依頼又無知,但同時又有一批卻變得更為成熟敢言具創造力又有行動力。那是我們七十八十年代成長的那批中所少見。
當專家預計未來五十年,有一半的職業將會消失,而這些孩子還是每天虛耗在類似職業訓練的教育中。有些聰穎有感應力的孩子內裡知道,自已每天在浪費時間。科技失控地進步,社會急速地轉變,未來茫茫,他們知道大人舊日的知識根本不足而教導他們面對明日,但他們卻被迫關在這些快要成古人的成人自以為是地建構的框架內。年青人感到焦慮無耐,實在合情合理。
我們每天耳聞目睹環境如何被破壞,不知吃下多少有毒食物,吸入多少有毒空氣。孩子如何不聯想到自已成年時,地球不知是怎樣的一個光景。但核電廠還在建,農藥還在吃,基因改造食物還在潛入我們的生活……當孩子內納悶「這個地球還能住多久」時,但那些大人們還在為一個大學學位跟他們拉据,為自已銀行裡的零零零歡天喜地。
就算不談香港如今的政治社會如何荒謬絶倫,令人窒息,我們的孩子都在經歷著比我們這一代更深的存在焦慮。我們這些成長於太平盛世的中年人,也不要太自負以為自已一定可以幫上大忙。
幾個月前,當我的女兒說,他朝也要跟我一樣在中文大學讀書時,我心裡竟然沒有喜悅,沒有興奮。我聯想到的,竟然是──不知道,到你讀大學的年紀時,讀大學還是不是一件重要的事情?或許,到那時,懂得耕種,自已找到沒有害的食物還比較重要。
這樣說,好像很灰。但我其實想說的是,現在的孩子,彷彿擁有很多,但那些,其實很多都是物質的、虛浮的、短暫的、借來的、泡沫的。內裡空洞洞的他們,很不容易。作為大人,我們可以給出的,可能只是一雙聆聽耳朵,一對扶持的雙手,一對讚美的眼光,默默而謙卑地,陪他們走比我們更難的路。
其中一個戲的結局,是女主角受不了壓力,以死了之。同學們說他們要以這個結局,警醒大人如此迫害他們的可怕結果。
這樣一個終結在最近的敏感時刻,真是嚇得大人們都失了魂,引導又引領的問,問她們現實生活中有何出路。很艱難的,一個慧黠的女孩說:「在這個創作過程中,我們分享了很多彼此的困難,流了很多眼淚。當我又一次覺得孤單寂寞,無人明白的時候,我會想起這個團隊一起創作的這個戲。我知道我會找到他們的支持。我們還有彼此。」
我們這些大人,稍稍吁一口氣。
誰敢說,這不是戲劇治療的一種?